在我看来,世上最远的距离,不是别的,而是生与死之间,那是一个无论我作多大努力都无法跨越的长度,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绝望感觉。
我接触的民企老板中,有一位相貌与大江颇有几分相似,而且他与大江一样,出身贫苦农村,与大江一样,待人真诚,生活朴实,也与大江一样,同姓胡。有一次工作会面,时值中午,受胡先生邀请在厂里的员工餐厅一起吃便餐。我和胡先生各自盛了一盘,胡先生陪我坐一张饭桌。吃饭时,厂里广播开始放音乐,我们埋头吃饭,没有说话。就在此时,我想起了大江,想起了我和大江上学时在校门外的快餐店里同吃一碗面的情景,瞬时感伤无限、泪眼模糊。好在此时,厂里两位高管来找胡先生商议厂里的事,我这才得以掩饰过去。在回程途中,历历在目的往事牵扯着我的神经,我潸然泪下。
大江是我小学的同年级校友,教室门对着门,初中成了同班同学。大江憨厚老实,性格腼腆,若非迫不得已一般不会轻易与女生搭话,但大江勤奋好学,从小学起就是班长。而那时的我却专爱捣蛋调皮和耍小聪明,因为这个缘故,我和大江被安排成了同桌。
与我同桌的大江,很快受到了我小恶作剧的百般侵扰。我给他取绰号并在学校广为传播;我故意惹来一群女生逗他说笑令他满脸通红;上课时,我把爆米花塞进他的衣领里,趁其不备藏了他的笔记本,在他的课本上画乌龟画小白兔……,下课后,我又会缠着他问诸多问题,比如老师刚讲过的数学公式或是英语语法,大江通常会目不斜视、眉头紧锁地质问“你上课干嘛不听?!”已记不清那时的我是真的领悟力太差还是故意如此,总之,为了一道简单的数学题,他总得重复再重复直至耐力殆尽之时,我才能似懂非懂的点点头,至于谢谢之类的话是从不曾说的。
初中时期,我是班里被老师“请”出教室、罚站、罚扫地、罚抄作业频率最高的女学生,但好在人缘好,每次被罚总有同学帮忙,大江则是最够义气的一位。某次上课我因为悄悄在班主任屁股上贴了几张纸条而被“请”出教室并罚扫地一周,班主任提前警告所有同学一律不准帮忙,但大江仍然冒险替我打扫,我则因为有大江帮工,每天一放学就逍遥地拎着书包回家吃晚饭。因为太不用功,我的学习成绩也是忽高忽低、忽好忽坏,着实令老师、父母甚至大江堪忧,于是,大江自愿在放学后帮我补习(并且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大学时期)。
直到后来,我才知道,大江住在离校几里路的山里农村,家境贫穷;我也才知道,大江因为放学后要帮我补习、替我受罚,而来不及赶回家吃晚饭,又不舍得花钱在学校吃,他几乎每天都得饿着肚子直到晚自习结束以后回到家。我羞愧难当,从此开始和大江无话不谈起来。
初三时我因病修学很少再上课,因被误诊为传染病,很多同学和我保持着距离,但大江仍常来看我,坚持给我补课并带来自家种的梨。同年,大江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重点高中,每周才能回来一次,但每次回来他总先来我家坐坐,要我好好学,走时又来坐坐,并说着同样的话。
大江上高三那一年,家里倾力经营的鱼塘里的鱼苗意外全部死掉,这使大江原就窘迫的家更是雪上加霜,大江告诉我他决意退学,我气恼不已并厉言相告:“你若考不上大学,就回你农村种田去,永远不要来找我!”大江就这样被我训回了学校,但自此,他真的没再与我联系,只是听同学讲,他假期开始在建筑工地上当砖工赚生活费。
随着高考的临近,我开始写日记般不断给大江写信,鼓励他要坚持下去,因为他说过,在苦难的高考历程中,能看到我的来信是他最大的快乐。
如愿的,大江考上了大学,他拿到录取通知书做的第一件事,不是给父母报喜,而是直奔我家。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他手扬着通知书,仰着头朝我喊“我考上了!考上了!重点!”。我像小孩样在阳台上欢呼着蹦了起来。
那一年,我十八岁,在我生日之际,收到了大江送我的第一份生日礼物,是一个心形的紫色水晶盒,里面嵌着一朵漂亮的玫瑰,后面附着一张小卡片,上面写着:能考上大学,我相信是你赐予我的,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。这些年来,你始终如玫瑰般亮丽的活在我的心中,直到今天,我才可以告诉你:我喜欢你,祝你生日快乐。
大江的友好示意被我断然拒绝,因为我知道,我对大江早已形同兄妹。之后,大江陆续给我写来很多信,我没有再回。
一年后,阴差阳错的,我到了大江所在的城市上大学。报到上学的第一天,大江以长兄的名义为我操持着各种入学事宜,甚至帮我铺床、打水和整理衣物,见我嫌床垫太硬,大江赶紧跑回自己的学校抱来一床棉絮给我垫上,说是入学时学校给每人发了两床,这床是多余的,我没有多想,欣然接受。
我俩就读的大学离得很近,他几乎每周末都会来看我,带我看学校的两元电影、逼迫我上自习、给我甚至我寝室的差生补习高数,尽管我学生时代的经济状况比大江阔绰得多,但每次见面,必定都是大江从他每月250元的微薄的生活费里挤出钱来,请我吃快餐饭或是牛肉面,并且他会习惯性地把碗里的牛肉或是鸡蛋挑出来给我。每次离开时,也会跟上中学时一样反复唠叨,不要太贪玩,要多看书并要注意身体,我则总是乖巧的频频眨眼、点头、做怪相。
在此期间,我结束了我的一段简单年轻的恋爱,我整日哭丧着脸,大江手足无措地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安慰着:这都不是你的错,可能是命中注定,就像是我命中注定不会被你爱一样。几天后,大江捎来一封信,这是他八年来的第二次表白,他在信中写着:现在的我只期望我俩能继续像兄妹般地过,因为一个还靠着父母解决温饱的人是不能有什么奢望的。但我仍得重复一句,虽然我早已习惯了你对待我的态度,但在我有能力来承担爱你的责任时,请给我一次机会。
我再次无情拒绝,并从此故意疏远他、躲着他,我知道大江会很伤心,但那时的我更确定,我遵从内心的真实情感,我不给他留任何念想,就是对大江最好的交待。
那年暑假,我独自坐火车回了家,而大江决定留校打工。
但意外的,在我即将到来的21岁生日的前两天,在我帮做生意的母亲到车站取货时,却碰见了大江,他热情地帮我搬运、清点货物并护送回家,但没有告诉我,他突然回来的原因。
第二天,更意外的,我的十几个同窗旧友带着各式小礼物齐聚我家来为我过生日。盛夏之夜雷雨交加,我们这群少男少女汇集在了卡拉OK厅庆祝,在那里,我看到了大江。
然而,就是在这样一个洋溢着欢笑的美好夜晚,在我快乐地忙于跟同学叙旧欢歌,没顾得上与大江说上一句话的夜晚,大江,那个关心爱护了我八年的,我一生最真挚的,情同手足的朋友,却因为聚会中途去送一个提前离开的同学,在往回赶的途中车祸身亡。而就在那时,同学们还正在齐声为我唱着生日歌:这个世界有些人一无所有,有些人却得到太多,生日快乐……
当我浑身湿透地赶到医院时,大江已被送进了停尸房,掀开白布,看到那张熟悉的、苍白发肿的、还残留着斑斑血迹的脸时,我失声痛哭!我就这样失去了今生再也无法找回的真诚和爱。
火葬前,朋友们帮着换衣服,我在大江的裤兜里找到一个电话本,翻开电话本的第一页,第一个名字和第一个电话就是我的。我跪坐在大江身旁,用热毛巾仔细擦着大江脸上的血迹,他浑身冰凉,我竟不怕,只是木然,并突然间明白,原来世上没有任何事的是非黑白可以划分清楚,唯有生和死,真的成了两个世界。下葬那天,因悲痛瘫倒在床的大江的母亲喃喃自语“大江原来也说这次暑假不回家,但又忽然回来了,说是过完一个同学的生日就走的……”。我再一次痛哭流涕。
暑期结束后,受大江父母的委托,我回校给大江整理遗物,我才第一次发现,大江在我入学时抱来的棉絮是他仅有的一床,抽走之后,只剩下一张破旧的床单铺在生硬的棕垫上;我才第一次看到,大江写给我的厚厚的一叠不曾寄出的信,以及一本用信笺纸和作业本装订成的日记,里面真切地记录着我和大江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。在最后一页大江这样写着:“我甚至可以清楚地回忆起她圆圆的脸上有多少颗痣,可她并不明白我对她的感情有多深,所以我知道,我的这种思念,只能是一种恒久的等待,可是不论怎样,我都希望我和她能是彼此相知相惜的好朋友,一直到老,到死……。”
后叙:“思念有时,唯有用写的方式表达”。转眼大江离开人世已经若干年,我早已烧掉身边所有与大江有关的信件和照片,也执意不再与当初好意为我庆祝生日的同学聚会,也不愿任何人在我面前谈论起大江。然而,很奇怪的是,我时常会在梦里见到大江,有时是在替我补习,有时是在考场帮我作弊……,一切清晰如昨。
我明白,大江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里,撵不走、抹不掉、替不了。